最后的星空

　　村中那两个小卖部，她每一次购买来源不明的廉价小零食都近乎一场冒险。

　　——让她写这些真实的东西，不贴合作文的要求；不贴合要求，孩子就不敢应对老师严厉的目光。明明是一个让人诅咒的东西，非要让一个小孩子去赞美，这是教育的冷酷还是现实的调侃？

　　我拿出我以前写家乡风光的文章给小女儿读。她仔细地读了，一丝不苟。我问她怎样样，她竟然找到心理平衡似的开心地笑起来，说：“哈哈哈，爸爸，你也瞎编！你也写了小河清清牛羊成群，你还写了芦苇荡写了水鸟和大雁，还写了‘能够快乐地打滚的沙丘’和‘扎进去半天走不到头’的树林子。你凭什么说我呢？”[由整理]

　　“因为我写的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早料到她会反驳。然后我个性怀恋地给她讲，“咱们村以前确实是那样貌，东边一条小河，小河的一边是芦苇荡，一边是桑葚树林；葚子熟了的时候，我们割草间隙就会摘些葚子解馋。随便摘，没人管的。此刻那里是渣砖场，是横一道竖一道的马路。村西边也有一条小河，就是此刻的污水河。那时候我们不只去河里游泳，还经常逮鱼、摸泥鳅。河的东岸是又一片芦苇荡，很多水鸟会在里面孵蛋，干旱的时候，还进里面见过狐狸出没。河的西岸，就是此刻垃圾场的地方，是黄河故道留下的绵延一百多里的沙林。那些沙丘被一车一车拉到建大楼的工地上卖掉了，树林子被砍了……”

　　我忽然觉得自我无力说下去了，那个被称作家乡的村庄越是在回忆里呈现出它的美丽，我的心就越是绞痛不已。这些年来，它经过了多少愚昧的折腾和野蛮的糟蹋，它用它滴血的伤口继续哺育那一方生灵，它还能坚持多久？

　　二十多年前的日常所见所历，怎样就一步步的变成了孩子不肯相信的“瞎编”？

　　但是，小女儿告诉我，作文的第三段是她根据观察所写，就是资料太少了点——

　　“我的家乡能看到美丽的星空，那么多的星星，数也数但是来。”

　　小女儿的赞叹是由衷的，因为城市的夜晚只有地上的霓虹，看星星只能到极力躲避工业化追杀的一些乡村。这是我们两代人对家乡美的描述里唯一的契合点，是我记忆里唯一没有被现实没收的美景。但是，我仍然极度担心，早已失去定力的那个村庄，会不会像无数同样的村庄那样，在疯狂地作践完大地上的一切之后把邪恶的目光投向天空？若干年后的孩子会不会认为我们描述美丽星空的文字都是虚构和想象？

　　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我能不能告诉你我写这篇小文时的一个细节——在文章开头我敲下小女儿作文里那句“那里美得好像人间仙境”时，敲打其中“仙境”二字时直接蹦出来的竟是“陷阱”——那里美得好像人间陷阱？我心里当时咯噔一下：难道，这是冥冥中的谶语？

　　当仙景变作陷阱，知不明白谁是那个挖陷阱的人？谁又将为此将哭泣？

　　最后的星空，又是不是我们最后的仰望？

　　呜呼，渺小如我，给不起答案。